第二章末路
华澹在御剑,飞快地,可能这是他这辈子飞得最快的一次。
他必须快,因为他怀里抱着的人等不了。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再得不到医治,她会死的!
“……停下。”
快点,再快点!
“师弟,停下吧。”
“别说话,就快离开他们的追踪范围了!”
快点,再快点!
“咳——咳咳咳——”碧空捂住自己的嘴唇,新鲜温热的血液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师姐!”
华澹匆匆停下,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落在地上,轻轻放下,却根本不敢碰她。
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血太多了,分不清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就连他自己只是抱住她的一会儿功夫,身上穿着的素色衣衫就被染得血迹斑斑,分辨不出本色来。
碧空靠在树上,兀自捂嘴咳嗽了一会儿,无力地对他摆摆手。
——她手上都是那些黏腻的,还在缓慢流淌着的鲜血。
“是伤口又裂开了吗?”
她身上的那些伤口几乎都是由特殊法器造成的,本就难以愈合,又没时间好好处理,包扎得匆忙,血根本就止不住。
她摇摇头,冷静地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什么?”他以为他听错了。
“我中的那支暗箭上被下了追踪符,你带着我根本无法摆脱他们的追踪。”
虽然已经取出了箭头,但追踪符的效用在入体的一瞬间就开启了。即便她立刻挖掉所接触的皮肉也没什么作用,只能静待时效的过去。
“我们现在必须分开行动,你御剑往西走,一直走,不要回头。等追踪符的效果过去了,我会来找你。”
“……不。”
“听话。”
“别骗人了!”
“说什么等追踪箭的效果过去,你只是想抛下我一个人去送死罢了!”
又是这样。
每次都这样。
“师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抱着她,就像是一个孤儿抱着自己仅有的,珍爱的,破碎的娃娃:“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还有你。”
“如果你死了,那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你绝对不能死。
——
黄历八千四百年,十二月廿一,追捕二队落入魔修华澹的陷阱,被关入秘境碎片。
——
轩辕望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给惊醒的,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那黑红色的土地以及猩红的昏暗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记得自己应当抱着自己心爱的侍女躺在营帐里呀?
“啊!”他转头,看见了一具躺着在他旁边极近的尸体,不由得失声惊叫,立刻坐了起来。
看看尸体的大致轮廓,显然是位女子。看这姿势,说不定就是他昨天晚上抱着入睡的那个侍女。
想到自己竟然抱了一具尸体睡了这么久,轩辕望恶心得立刻踹飞了那具尸体。离远了点,脚下却又碰到一具尸体。
这是他这次带来的亲信之一,修为不算高,但是人很忠心,是以这回轩辕望才带他来,可现在这人已经被吸食干净了血肉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干尸。
“这是怎么回事!”毕竟是挺忠心又有用的一个属下,轩辕望没有像之前踢开那个侍女一样也把他踢开,而是蹲下来检查尸体。
然而在轩辕望用手掌接触到地面时,他便意识到掌下的并非土地,而是布满诡异纹路的粗粝石板,那颜色就像是被血渗透进了石缝之中,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才形成了如此颜色。
他抬头环顾四周,在这充满血色不详的死寂之地,唯有那最中心的碧绿石台散发着勃勃生机,与周遭的死寂格格不入。
——这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然而轩辕望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已感受到那些诡异的纹路也同样开始在吸收他体内的灵气,再吸下去,说不定连他也会如同那些人一样变成一具干尸。
索性那个石台离得并不远,他徒步冲过去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可当他跳到石台上时,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华澹!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澹抱着生死不知的碧空立于石台最中心,看见轩辕望跳上石台来,漫不经心的抬眼看他,眼角浮现出诡异而妖娆的纹路,不仅是眼角,连他露出来的脖子与手背上都浮现出了那种暗红色的纹路,像藤蔓一样将他整个人都缠绕了起来。
这些藤蔓一样的纹路却没有损害他俊美的皮相,反而衬托出了一种妖艳异常的魅力。
“你还活着啊?王狗剩。”
轩辕望的脸因为久违的听到这个名字而急剧地扭曲起来。王狗剩是他以前的名字,乡下地方起名字不求好听,但求够贱好养活,是以他曾经没少遭遇过他人的嘲笑。但现在不同了,他已经是个有名有势的洞虚期修士,谁见到他不叫他一声轩辕真人?
只有这个人,一直高高在上似的俯视他,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从乡下地方出来的乡巴佬。
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这样看他!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吗?”轩辕望的脸狰狞得尤若恶鬼:“你现在不过是个失去一切的可怜虫!靠女人保护的废物!杀死了前任掌门的叛徒!人人得诛之!”
“……”
华澹的表情毫无波动,在他眼里,轩辕望早已经是一个死人,这种叫嚣毫无价值。
过了一会儿,轩辕望骂累了:“这是什么地方?”
“秘境。”
现如今的中州不过是上古大战之后世界崩坏遗留下的一块比较大的残骸之一,其中无数小碎片脱离了天道管束便各成一界,就是秘境。
秘境有大有小,与外界相互隔绝,其中有什么全看机缘。进入秘境就像是一场赌博,因为有的秘境里充满了奇珍异草,宛若桃园,有的秘境里却尽是上古妖兽,凶险万分。
这些秘境因为只是碎片所以极不稳定,唯有大能者能将其保留封存,使其成为可以互通的秘境,如蜃皇的海市蜃楼,以及神木族的青叶秘境。就算其他人偶然得到了,在他们手上也不过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杀死开启人或找到秘境的节点便可破境而出。
想到这,轩辕望反而不太着急了,能将他们关入秘境的只有华澹,他已穷途末路还能掀出什么风浪?就凭这块什么都没有的秘境碎片?
可笑!都已经沦落到如此田地了还是如以前一样狂妄!
只要杀了他,还怕出不去吗?
轩辕望信心满满地想唤出自己圈养的灵兽时却发现自己体内空空如也,一丝灵气也无,而那些与他定下生死契约的灵兽也毫无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你做了什么?”轩辕望是以驭兽为主的兽修,没有灵兽在旁就等于失了左膀右臂,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剑修的对手,哪怕对方境界比他低一级也不行。
——从心理上一开始他就败了。
“这……这是……”轩辕望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秘境:“祭台?”
上古时期人们常以献祭的方式牺牲自己的一些或全部物品来对在天上的神明表达忠诚,感激、忏悔和信赖等感情,并祈求神满足自己的某些愿望,给予的祭品越多,越有可能打动神明。
祭台就是进行仪式的地点,想来此处秘境原本就是上古时代的一处祭天神坛,华澹现在所立之处便是祭台最中心的位置。
轩辕望看着华澹沉郁而漠然的表情,想起了一路上碰见的那些个千姿百态的干尸,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祭台,仪式,祭品,巫祝,神明,愿望。
——这个疯子难不成让自己成为了巫祝,在祭台上举行仪式向神明献上此地的所有修士,来让自己的师姐活下去吧?!
“疯……疯子!你这样和那些魔修又有何异!”
在中洲魔修分为很多种,有魔族的修士;有言辞行为过于不为正道容忍的修士;也有走火入魔的修士;其中人数最多也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一种因为修炼功法初期进阶神速,不限资质的一种修士。
他们与正道修士的最大差异在于修行方式的不同。
修行能纳灵气入体,其中资质好的自然更加快速,是以在灵气大不如前的现在,资质便成了首要。
除此之外,掠夺万物,也可纳灵气入体。
灵石,灵草,仙果,丹药,都饱含灵气,有不少修士急于求成,便会用上一用。
可魔修又不仅仅只掠夺这些没有自我意识的死物,他们的掠夺对象还包括了妖修,修士以及凡人等一切活着的生命。
——这是注定修炼之途上流满鲜血充满冤魂的修士,也是正道最为不耻的邪魔外道。
但有利必有害,长此以往修行的修士身上的血债与孽障远超常人,可谓是因果重重,天道为他们进阶而布下的雷劫也会远超常人,是以魔修虽然修炼迅速,但高阶修士稀少,终是难登大道。
“原来你知道我不是魔修吗?”
华澹只是随口一问,却让轩辕望近乎尖叫的反驳:“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杀了前任掌门的叛逆!”
华澹没有管轩辕望在那害怕什么,他小心翼翼地用脸轻轻触碰了一下碧空的额头,心想,太好了,师姐的体温恢复了。
——可是手还是这么冷,不够,这一点灵气还是不够。
——还需要更多的血肉来弥补。
华澹琥珀色的瞳孔在血色的映照下宛若从地狱里喷涌而出,吞噬一切的红莲业火。
他已入魔。
“你的九命狸猫呢?”
“!!!”轩辕望大惊,这可是他最大的秘密:“你为什么会知道!”
九命狸猫是一种可以用来以尾换命的稀有灵兽,断一尾,救一命,因有九尾,所以九命。
“你真当别人是傻子吗?我明明亲手杀死过你,可是你又活了,除了九命狸猫这种据说已经绝迹了的逆天神兽还会有什么呢?”华澹偏头盯着他:“解除灵契,交出九命狸猫。”
“不可能!”
“那你就去死吧。”华澹施法让碧空悬浮在石台上,抽出腰间的剑:“九命?我看看你那只猫倒底还剩下几条命能让我来杀死你。”
“啊!”
“一。”
“不——救命!”
“二。”
“我交!我交!”第三次复活后,轩辕望屈服在华澹暴虐的剑气下,跪在地上祈求他:“不要杀我!”
灵契转让自动离体的本命灵兽九命狸猫绝望的惊叫着:“不!不!轩辕!不要把我交给他!我就剩下最后一条尾巴了!再少我会死的!”
——就是知道你只剩一条尾巴了,你死总好过我死!
华澹一手捏着九命狸猫的后颈,另一手攥住它的尾巴下了狠手,九命狸猫一声尖叫后,消散了。
——从此这种灵兽在中洲永远的消失了。
在九命狸猫的消散中,华澹看见碧空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师姐!”
“……怎么了?”碧空醒来只感觉身体重得像块石头,没有哪处是不疼的,但是比起昏迷前的疼痛,这样的痛楚无疑是轻松的。
“你之前伤得太重我施法让你睡了一会儿……”
“不是这个,”碧空打断了华澹的滔滔不绝,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你的脸怎么了?”
华澹从碧空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路,立刻捂住脸转过身去。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陋,这幅丑陋的模样居然被师姐看见了。
轩辕望因为失去了本命灵兽虚弱不已地蜷缩在血泊之中问:“可以让我走了吗?”离开之后我一定要……
华澹差点就忘了这个家伙,毫不犹豫地抬手砍断轩辕望的头颅。
“你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九命狸猫,这次我倒要看看,没了它,被斩下头颅的你还能不能逃过一死。”
说卑劣也好,华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轩辕望活着离开这里。
秘境即将消失,华澹将碧空抱起,静静的等待出去的那一刻。
碧空将华澹刻意捂起的遮脸布扯下来:“疼吗?”
“不疼。”华澹摇摇头说,此刻就算是疼的也没有什么关系。
师姐活过来了。
这就足够了。
“为何要遮面?你最不堪的模样我都见过,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华澹知道自己最不堪的模样,深陷牢狱的娇贵少爷被折磨得一丝尊严也不剩,连完整地活着都是个奢望。
真是丑陋得不堪回首。
但他还是嘴硬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什么不堪的模样。”
“你忘了?你小时候尿床还是我帮你洗的被子。”虽然后来我洗坏了,两个人都挨骂了。
“那是我五岁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你现在还记得呀!”都过了这么久了,这种事情就忘掉好不好?
“因为……”碧空捂嘴咳嗽了一会,从秘境回到外界的过程绝对称不上舒服,对于她这个重伤人士来说尤甚:“那是你第一次求我帮忙。”还哭得惨兮兮地拉着我的衣袖喊我师姐。
“从那个时候我就想过……”一定要……
碧空在华澹怀里睡着了。
华澹收回施术的手,轻轻将她放在一块干净的青石板上,又布下了一个结界。
这结界既是保护也是禁锢,只要他活着,就没人能够打破这个结界伤害到里面的人,破除这个结界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死。
当然,如果他没死,却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回来解除这个结界话,它也会在三天后就自动消失。
不过那不大可能,华澹隔着结界看了碧空最后一眼,他要做的事如果三天回不来,就再也回不来了。
在他的头顶之上,渡劫云正在酝酿。
“天道……还真是不会晚上一刻啊……”
——尤其是因为他之前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死了那么多修士,欠下无数因果,已入魔道,使这团渡劫云的威势远远超过一般的渡劫云数倍。
华澹冷笑着摸着脸上的纹路,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纹路,而是强行吸纳大量驳杂的灵气冲刷过经脉之后遗留下来的淤血,再过一会儿就会变成紫黑色,那时可就更难看了。
华澹之前并没有直接让那些修士的灵力进入碧空的身体,而是用自己的身躯接纳那些驳杂的灵力转换过后才输入碧空的体内。
除了专门用来救人的功法,也只有同出一源的修行心法可以相互交融用以疗伤。所学不同,不出自同一源很可能会引起体内真气的逆转反噬,到时可是伤上加伤了。
华澹才不肯让师姐冒这样的风险。
但做这样的后果就是,现在他的丹田内充满了那些还未消化的驳杂灵力,别说是运用他们抵抗天劫了,维持住一个平衡不引起反噬就已经很不错了。
——以这种身体根本就无法渡过天劫。
不过华澹并不后悔,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此选择。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渡劫雷落下来之前离师姐远一点,再远一点,绝不能让她被天劫波及到,她现在身体还太脆弱,抵抗不住如此威能的劫雷。
——
华澹的本命法器因为扛不住劫雷的一次又一次劈落而断了,他躺在地上,颇为惋惜的看着那柄断剑。
真可惜,这把剑他记得还是在他金丹大典上,师姐特意寻来送给他的。
一直用到现在才断,真的是一把好剑。
师姐现在怎么样呢?应该已经醒了吧。知道他布下那样的结界,她会生气了吧。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师姐发火是什么样子的呢?很难想象她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发脾气,撒娇。
没办法,师姐就是这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性格,一点女人的柔软都没有,瞧着就磕牙,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蛋。
但是她是真的对他好,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人会比她待他更好了。
刚认识的时候,华澹跟碧空的感情并不是特别好,准确的说应该是华澹看碧空不顺眼。
他讨厌对方,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因为先入门就得叫她师姐的人!明明他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却待她比他更好,多次在他面前夸奖她。
不公平,他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夸奖过!
挑衅没反应,打又打不过,简直不能再讨厌了。
华澹当时一找到机会就给碧空添乱。
不过五岁的孩子能做出什么呢?也就是发发脾气耍耍赖了。
真下作的手段他又使不出来。
或许是上天也看不过他这个熊孩子,某天他因为发脾气乱走在山林里头迷了路,还掉进了用来抓捕野兽的陷坑里扭伤了脚。
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孤身一人的他害怕得在坑里头哭了起来。
但是师姐找到他了,她将他救了出来,还背他回家。
“师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知道。”
“诶?”
“我就是知道你在哪,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那,如果我化成灰你也找得到吗?”
“有点难。”
“不行!化成灰了也要找到我!”
“这个要求很过分了。”
“不管!反正你是师姐!”
“好好好。”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使华澹说不出话,直不起身子。
该说什么呢?幼时的戏言如今一语成谶了。
这下,真的得让师姐找灰了。
但是……
渡劫云酝酿着它威势最大的一道劫雷,也是九九八十一道中的最后一道。
华澹颤抖着伸手去够那把断剑。
不甘心。
我……不想死。
我想,和师姐一起活下去……
最后一道劫雷终于是落下了。
它劈入华澹的身体,生生撕裂了他的神魂。
剧烈疼痛带来的一声尖叫还未从喉咙里破出,就一并被天火焚烧毁了。
师姐……
……
“?”
碧空亲眼看着那道结界慢慢的变淡,消失,她想挽留那些碎裂的光,但无论她如何握紧双手,终究还是从指间流逝了。
就像她放弃一切,只是想挽留他的生。
却依旧不能如愿。
不甘心吗?绝望吗?悲伤吗?
如果现在的心情能够如此简单的述说出来,那就好了。
最后,她只能用她嘶哑的喉咙,轻轻的呼唤一句。
“师弟。”
但是再也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
“脚好痛……”
小小的华澹趴在小小的碧空肩膀上抽泣:“我要回家……”
“忍耐一下吧,很快就到家了。”
碧空背着他慢慢地走在山路上,没有回头:“不过师弟,你能不哭了吗?我肩膀都湿透了。”
“我没哭!”
“哦。”
“真的!”
“嗯嗯。”
“……我一个人呆在那里的时候很害怕……”
“放心吧,以后你走丢了也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不会让你再孤零零一个人了。”
“……嗯。”
……
“我得接他回家。”
“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被独自留下来的人是很痛苦的。”
——
黄历八千四百年,十二月廿二,魔修华澹死于劫雷之下,尸骨被其同谋带走,不知所终。
——
黄历八千七十一年,一月廿一,黎明,一声惨叫划破了鹤云门内门弟子院原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