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生
鹤云门原本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宗门,存世至今也不过八百载时光。但自从与弑剑峰合并,又在上次伏魔大会初展锋芒后,如今的鹤云门已经是中洲九门的上三门中弟子人数最多的顶级门派。
现在正是还未破晓的黎明,大部分人还在享受最后的梦乡,一声惨叫划破了内门弟子院原本的平静。
有离得近的弟子被惊醒,起来分辨出发出惨叫的方位后嘟嚷了两句,把藏在枕头底下的棉团塞进了耳朵里。
痛!
那些劫雷生生劈穿身体,撕裂了神魂,将内脏都搅成碎片,燃烧了起来。
好痛!
“师弟?”
“……师姐?”
不对,师姐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
一点柔光照亮了黑暗,同时也让华澹看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处之地。
这里是一间卧房,陈设很简单,却五脏俱全,打扫得非常干净,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为何会在这里?华澹茫然了,在他的记忆中,他刚刚生生受了十几道劫雷,按理来说,他此刻应该已经渡劫失败魂飞魄散了才是。
虽然身体被火烧的剧烈灼痛感似乎还停留在四肢百骸,但他如今的身体却安然无恙,别说是火烧的痕迹了,连一点擦伤都没有。
不对劲,华澹低头盯着自己现在的双手,他活了快四百载可没听说过有哪个修士能在渡劫失败后身体还能如此完好无损——雷灵根的那些怪物例外,他们都是一群拿劫雷淬体的怪胎。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便也罢了,可问题是,他现在不仅完好无损,还变年轻了。
——这双手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纤细以及秀气,胳膊上的肌肉也只是薄薄的不显眼的一层,没有他习惯了的结实和伤痕。
这是他的手,却又不是。
华澹按着虎口和指腹上因为练剑而留下来的薄茧,有些搞不懂现如今的状况了。
这是梦?还是他死前夺舍了哪个少年人的身体?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此时碧空掌心托着一颗夜明珠走到华澹的床前,低头看他:“怎么了?”
华澹敏锐地感觉到师姐和之前有一点不一样,但是有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我没事,”华澹不想让师姐担心:“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碧空没问他是什么样的噩梦,只是将夜明珠镶在案前的小孔洞中,一扭,淡淡的柔光顿时驱散了室内的黑暗与不安。
“有些烫。”她伸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又顺手把华澹乱翘的头发揽到耳后:“若还是不舒服,今日便休息吧。”
华澹盯着她的动作,白色中衣内的身躯逐渐放松。
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是师姐还是师姐。
——这就足够了。
“……不要紧吗?”你的身体修养好了?
“师尊不会知道。”
“嗯。”华澹抬头任由碧空给他整理了下衣服:“……师尊?”
从他们叛逃宗门的那天起,师姐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词汇,连旁敲侧击都没有过。
为何现在能如此自然的说出来?
师姐应该明白他是如何深深的厌恶着这个词汇背后所代表的人啊?
“师尊没来过。”碧空显然是误会了他的疑问:“这件事我瞒着他,若让他知道了,又要关你禁闭了。”
“……嗯,我知道了。”华澹躺下:“我有些累了。”
“那就休息吧,我会让她们安静的。”
她们?
碧空给华澹掩好锦被就出去了,华澹躺在床上听着她轻轻的脚步声消失后,睁开了眼睛。
他摸摸身上盖着的锦被,柔软的锦被是取自上好的天蚕丝由鹤云门里手艺最好的织女们织就,一年最多出十匹锦。虽然不是法器材料,但也是宗门里的修士争相抢夺的上好料子,能有一件衣服是它制成的女修恨不得天天穿出去炫耀。这样的稀罕物在他的手上却只能成为一床锦被,这是在华澹还身处鹤云门时一直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弑剑峰旭阳真人的独子,是百年一遇的单属性金灵根,又有绝佳的剑修天赋,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弑剑峰峰主,他当然可以这样享受宗门给予的最好资源。
——可他已经离开鹤云门许多年了。
从他醒来后,这一切都不对劲。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熟悉的摆设,师姐口里的师尊,她们,柔软的锦被,还有……
道袍!
华澹的大半生都在鹤云门内度过,见惯了自家师姐穿道袍的模样,乍一见也就习以为常了,下意识地忽略了。
明明从那天之后,师姐就再也没有穿过那种白底黑纹的道袍了,她连白色的衣服都没有再穿过。
她推脱说白衣不耐脏,在外奔波换洗不易。可华澹清楚,师姐只是觉得,背弃了宗门的自己已经不再配穿那身衣裳了。
这样的师姐怎么可能会在那天之后继续穿着那身道袍?
难不成……
华澹回想起之前碧空看着他时黑色的瞳孔倒映着的人影,突然有了一个可怕而不切实际的想法,猛地从柔软的床铺上弹跳起来,冲到案台上的镜子面前,呆怔住了。
镜子里面倒映一个呆怔着睁大眼睛的少年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还未完全长开,长得到是好看,唇红齿白的,过几年定然迷死不少女修。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张脸是他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华澹抬手狠狠拧了自己脸一下,疼。
修士金丹期驻颜,会一直保持着结丹时的模样一直到寿元将尽的时候才开始急剧衰老,同时身体也停止了发育。是以华澹当年一直是等到身骨完全定型后才结丹,之后二十岁的容貌就一直陪伴了他数百年,从未变过。
师姐因为是女子,发育与男子不同,所以十六岁时就结了丹。
师姐虚长他一岁,她十六时,他十五……
所以……
“怎么可能!”华澹一拳砸碎了面前的镜子,飞溅开来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澹少爷?”门口守夜的侍女小圆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有些担心华澹的情况:“澹少爷你怎么了?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需要奴婢进来清扫下吗?”
“澹少爷?”
“澹少爷?”在小圆着急的呼唤下,门开了一条缝隙,华澹从里面走出来:“滚开。”
“诶?”
“你没听到吗?我是叫你滚。”
他的眸子里浸出强烈的恨意与怒火,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了两团怨毒的火。被盯着的侍女小圆仿若被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看着,冷汗立即濡湿了背后的衣衫。
“可是……”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小圆被这短短的一句话里的杀意吓得后退一步,颔首:“是。”
“等等。”
小圆一惊,汗毛都竖起来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刚、刚到卯时……”她的语气在华澹的目光下越发微弱:“一月廿一,黄历八千七十一年……”
她腿肚子都在抽搐了。
“我知道了,下去吧。”
小圆逃也似地退下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回去,看见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碎裂的镜子与还未干涸的血迹。
“!!!”
侍女小圆娇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一声尖叫:“不好啦,华澹少爷受伤了!”
“少爷不见了!”
“快去请碧空姑娘过来!”
“主子不在,她去弑剑峰上晨练了!”
“慌什么!先发传讯符把事情禀报给主子,再做定夺!”
用棉花塞住耳朵的隔壁住户绝望的用被子蒙住自己。
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只是想睡个安稳觉而已,怎么这么难啊!
——
鹤云门的剑灵副峰,有一个让人畏惧的名字——弑剑峰。
何为弑?
臣杀君,子杀父,蚂蚁咬死大象。
何为剑?
兵之王,器之首,百兵为其臣民。
弑剑者,寻最好的材料,用最好的手艺,打造成两柄利剑,或成双剑,相辅相成;或为敌对,不死不休。
据说每一对相杀的弑剑者都会在此决斗,直至其中一人坠入断情谷,与谷底的那些枯骨一并沉没,腐朽。
从此,败者魂飞魄散,胜者再无敌手。
这是修真界广为流传的弑剑者的宿命故事,也为弑剑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
一月,是弑剑峰最冰冷枯寂的时候。
当山脚下的梅花都开到盛极将腐之时,山顶上的湖水却还未褪去浮冰。
人世间的一切繁华与喧嚣,似乎都会在这清冷的孤峰上,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亡殆尽。
年少时的华澹从来都不喜欢这里,不管外面如何评价,对于华澹来说,这里只是每天必须要来的,苦不堪言的的练剑场。
弑剑峰高达九百多丈,天然剑气环绕不绝。三面绝壁,唯南面一条蜿蜒盘旋的石阶可供上前,但也非常人可攀爬。长长的石阶陡峭不平,两旁更是险境连连,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落,再无生还之幸。
华澹初上弑剑峰时只有五岁,比他师姐当初上去时还小上半岁。在还不会御剑飞行的那段日子里,除了第一次是被师尊带上去的,之后的每一次,他都只能依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踏上这一阶又一阶的陡峭石阶上,艰难地攀爬。
摔倒了就站起来,受伤了就自己包扎,只要没死就继续。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耐下去,然后习以为常的。而这期间他又有多少次险些滑落摔下悬崖,又有哪一条石阶上留下了他的汗水与眼泪?那个时候就算是师姐,最多也只能跟在他身后,在他快掉下去的时候帮衬上一把。
想登顶就只能依靠自己,这是法则。
法则是残忍的,可其中蕴含的道理是永恒的,无论想做什么事情,人的确就只能依靠自己,一昧的依赖别人最终只会害了自己,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帮助你的那个人。
拜其所赐,即便华澹现在只穿着一身中衣,赤足行走在冰冷的石阶上,脚底被冻得青紫,手上流出的血液也在指尖被冻成了冰渣,他也没什么感觉,毫无困难地走着,还一边思索着。
这里似乎不是幻境。
弑剑峰是只有修行了弑剑心法的人才能够进入的禁地。现今修行此种心法且还活着的人中,只有他与师姐,还有那个教给他们心法的人。
师姐不可能会做这种事,而那人也不善幻术。
没有修士可以用幻术做出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再如何想象也不会比亲眼见过的人来得更真实,因而根本无法欺骗到别人。
而且能够创造出如此大的并且蒙蔽他感知的幻境的存在,修真界寥寥无几,几乎都是不出世一心飞升的怪物老祖,他见都没见过几个,更别说与他有仇怨与利益纠葛了,有纠葛的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就可以弄死他了,何必用这种方式?
没有仇怨以及利益纠葛,谁会无缘无故的下手做这么无聊的事?
哦,不,有一个。
能将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还原真实,构建如此宏大的可以蒙蔽他感知并且毫无杀意【至少目前来看是的】的幻境。这等逆天手笔,华澹只能想起一个人——蜃皇。
蜃皇,貌幼童,心至纯,通他心,可创幻境,化虚为实。
蜃皇非人非妖,非鬼非魔,也不是水族或羽族,是一种无法归类族群的神物——因为天地间仅此一只。
蜃皇最出名的能力就是创造幻境,同时可通晓他人心意的能力让祂构造的幻境无限贴近真实,人力无法勘破。
蜃皇的外形多变,只因祂无需束缚在一副皮囊里。修士们最常见祂的样子是人族孩子的模样,内心也是。祂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活了万载的小孩,小孩子就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一些任性之事,尤其是这种拥有大能,无人能阻止的小孩子。
不过蜃皇也不是那种性格恶劣的小孩子,祂极度善良,不会伤害其他的生命,作弄其他的生命只是想和他们玩。
祂只是太过于寂寞了。
祂虽然能够创造出千奇百怪的幻境,却无法创造出自己的同类,祂所能创造的只是幻境,只是虚幻。
但是蜃皇自从被刺杀重伤后一直沉睡修养了几百年才苏醒,即便苏醒后也依旧虚弱,连原本固定十年一次的蜃皇会也变得期限不定,祂不大可能再有那些精力去构造一个幻境只是为了作弄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叛逆。
而且他记得,他确实是死了。
渡劫失败的修士尸体会化为灰烬,神魂也不可能在劫雷之下保存完整,进入轮回。除非夺舍他人的躯体,强占对方的魂魄来弥补自己的缺失。但是神魂消散的速度很快,先不说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躯体夺舍有多困难,即便成功了,那活下来的人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毕竟死而复活这种事情过于逆天,就算是九命狸猫也有诸多限制。首先,九命狸猫只能复活与自己性命相连的定下本命契约者,其次复活的前提是神魂与契约完好。即便满足了以上两个条件,也只能复活成致命伤出现之前的身体状态。
与世上唯一一只九命狸猫定下本命契约的人是王狗剩,而它的最后一条尾巴也被他强行剥夺给了师姐后,世上已经没有九命狸猫了。就算有,也不符合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
他检查过自己的身体,骨龄在十五或十六岁左右,修为是筑基后期。也沿路观察过周围的情况,这里确实是鹤云门,三百多年前的鹤云门。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在他死的那一刻,天道立刻仁慈地将时光倒流回了一切都还未发生的过去。他还是那个含着金汤勺出生,资质出众,享受着宗门提供的最好资源,每天只要好好修炼,再苦恼时间流失的太慢,宗门内太过无趣,何时才可以下山历练这些小事的小少爷。
华澹抚摸着崖壁上用剑刻出来的两个小孩子的涂鸦,难不成他真的回来了?
怎么可能,华澹嗤笑一声收回了手,他宁愿相信是有人在作弄他,也不愿意相信天道的仁慈。
当然华澹也无法解释这一切,他已经搞不懂现在的情况了。
或许,这只是一个梦也说不定。
只是在他的神魂彻底消散之前,因执念滞留于世时做的一个梦。
据说每一个滞留于世的灵魂都是有执念或心愿未达成,只有当死前最后一刻的心愿完成时他们才能彻底离开人世,遁入轮回。有些鬼修为了继续停留在世间,终其一生都不愿意完成自己的心愿。
他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吗?那么——
我死去之前最后在想什么?
不甘心,不想死……这些好像都不是最后想起的。
我最后想起的是什么呢?
“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澹蓦然抬头,碧空站在山顶上低头看他,指尖还夹着一张传讯符,似乎刚刚收到消息要下山。她快步走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袍落在他的肩头。带着他人体温的衣物让华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身体现在有多么冰冷。
碧空又从储物袋里掏出几件冬衣把华澹裹住,小心翼翼地避过了他受伤的手,包得严严实实的抱在怀里:“去石室包扎一下伤口?”
华澹目不转睛地盯着碧空,用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触碰了她的脸,指尖所感受到的是温热细腻的肌肤。
好温暖,温暖得让人不舍得放手。
他问她:“这是真实?还是虚幻?”
碧空不明白他的意思。
“算了。”华澹说。
就算是梦又如何呢?
指尖的冰融化了。
“师弟?”
华澹紧紧地抱住碧空,像是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
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啊……师姐。
——
只要还能见到你,你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算一切都是虚假的又如何呢?
我不过是想和你一同活下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