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别离
黄历八千七十一年,一月廿五,晌午。
华澹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疼,手疼,头更疼,仿佛被几个壮汉用铁锤连续敲击脑壳,头痛欲裂得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
有一双熟悉的,微凉的手抚过他的额头,一点灵气随之输送进来,缓解了他剧烈的头痛。
华澹缓了一会儿睁开酸涩的眼睛,眼前先是模糊了片刻,随后便变得清晰起来。
他左右看看,发觉自己身处一间陌生又微妙眼熟的卧房床上,身上也换好了属于自己的里衣。
“师姐,我这是怎么了?”华澹皱眉,他现在不仅声音嘶哑得难听极了,还浑身无力,连骨头都酥软的跟被特意取出来,往油锅里炸了一遍再装上去一样。
“你发高热昏过去了,我只能带你来丹灵峰诊治。”碧空扶他起来端了一碗温水喂给他,华澹喝的太急呛到了,不住的咳嗽。
他都快不记得生病的感觉了,上次生病好像是因为他大冬天的还往结着冰的河面上跑,结果掉进冰洞里,好不容易爬出来又穿着湿衣服跑回家。
可就算是那一次,也没有烧的这么狠厉的。
“师弟,以后那事我不问了,你也不要说。”
华澹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师姐这是以为他晕过去,是跟那禁制有关?
“我没事,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你昏睡了三十九个时辰。”碧空将碗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期间一次都没有醒过,高烧低热,药石无用。倘若是凡人,只怕早就烧傻了。”
“……”华澹这才知道自己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这也解释了师姐眼底的血丝是从何而来,恐怕在他昏睡期间,她根本没合过眼:“……抱歉,师姐,让你担心了。”
“无妨,粥好了,我去拿过来。”她出门端了一个小碗回来:“你在病中,吃不得滋腻之物,等你病好了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不用,这样就挺好了。”
粥只是普通的大米和小米煮成,里面加了些许去核的红枣与切片的黄芪,虽然普通,却最是适合病人调养。
华澹吃了一口,忍不住皱了一下眉,秦师叔的手艺一如既往的难吃。
真的是太久没有吃到这玩意了,居然忘了这茬,华澹苦笑,皱着眉头把粥咽了。
“师姐,我们这好像不是在药殿?”
“嗯,这里是秦师叔的小院。药殿人多口杂,你突然病得如此怪异严重,我自是不能让他人知晓。还是这里比较安全。”
秦师叔名为秦文,乃是一阶丹修。修为不算绝顶,医术却是鹤云门中最好的。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碧空的养父,碧空当然信得过他。
“既然药殿人多口杂,为何我们不直接回去?”
“你不知道?”
“什么?”
碧空没什么意味的陈述:“我们院里,除了新来的小圆还没有来得及被收买成眼线,其他人的背后都有自己的主子。”你以前不知道我倒是清楚,只是不曾想,你现在也不知道。
“我知道,只是没想到现在就有。”
“我们是暂时没有被监视的价值,但是盯着我们身上的弑剑心法的人多的是。”
“……看来得哪天寻个由头把人都赶走了。”不然他半夜都睡不好了。
“其实不急,留下来的这些干活都挺麻利,人还傻,好糊弄,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乖乖任人宰割什么的,碧空又没烧傻,能接触他们的侍女自然都是经过她一遍又一遍筛选的。
“师姐你好像很习惯。”
“嗯,我有时候还会和霜叶一起修改一下密信的错别字。”
“霜叶是师姐的人?”霜叶是从他们小时候就负责照顾师姐的侍女,在负责照顾华澹的秋姐嫁人后,就是他们院里侍女的领头人。
“不是,她是徐昆华的人。”
“他?”华澹一奇。
徐昆华是鹤云门有名的浪荡子,明明资质不俗,却无心修炼。整日顶着个兽灵峰小长老的身份溜猫逗狗,游园赏花,净做些登不上台面的事。
按理说规规矩矩修炼的华澹是不会与这个人有什么接触的,可谁让这人是师姐养父的小师弟,他难免与这个浪荡子有过几面之缘。
“他为什么要监视你?”在他的印象里,这人并没有必要做这种事。
“原话是:『啊啊,小竹笋离开这么久都不留个口信,爹爹好伤心,只能让人过来当眼线了!嘤嘤嘤。』”碧空面无表情地复述完,又道:“当然,他在说谎。”
“……不得不与这种人有关系,师姐真是辛苦了。”
“嗯,我有时候会想,这种多余的废弃物怎么还没消失呢。”
“……”华澹乖乖低头喝粥,能让师姐说成废弃物的人,某种意义上很强了。
热粥下肚,填饱肚子的同时,某些需求也越发紧促。
“师姐,有热水让我沐浴吗?”里衣被汗水浸得湿黏的触感太过让人不适。
“有的,可你的手还沾不得水,实在受不了的话,过会我来给你擦洗一下身体。”
华澹微微抿起嘴角,一语不发。他是有洁癖的,就连闭关都会特意布置两个清尘阵,保持身体的洁净。一想到自己至少三天没有洗澡,他就浑身不舒服。
碧空看他这样,哪还能不明白呢?
她叹了一口气:“我去把浴桶搬进来。”
“诶?药童呢?”
“秦师叔昨晚接到个病人,连夜带着药童去了药殿,这里暂时只有你和我。”
“那……还是算了。”让师姐一个人把浴桶搬来搬去,又来来回回提热水,简直太麻烦了。“我擦个身就行,回去再洗。”
他记得他们现在住的院落里有独立的热浴池,比在这洗方便多了。
“你用不着为了我而委屈自己。”
“这不是委屈,哪里算是委屈了?”华澹忍不住扶额,喃喃自语:“天啊,我小时候到底多任性啊……”
“?”
“总之,现在真的擦个身就够了。”
“头发,也不洗?”
头发……睡了三天没洗的头发……华澹头皮发麻,看了看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手,纠结了。
洗还是不洗?
“师姐,麻烦你了。”华澹一身清爽的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低头把头伸进面前的半盆水里。
小板凳估计是师姐小时候用的,华澹坐在上面跟蹲着也没啥区别。加上他师姐怕他受寒,特意裹了好几层厚衣服给他,这姿势,略微像个球。
碧空把华澹的头发打湿,取了皂角在手上搓出泡:“闭眼。”
“哦。”华澹乖乖闭眼,任碧空用皂角给他细细地搓揉头皮,舒服得快打瞌睡。
“哗啦——”一瓢清水浇到头上,赶跑了他蠢蠢欲动的瞌睡虫。
以上重复三次,才算是洗完了。
他们选了个阳光正好的地方,就算华澹头上湿漉漉的,也不觉得有多冷。
碧空把水倒了,取了块厚重又吸水的棉巾盖在华澹头上,擦,搓揉,擦,搓揉。
华澹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
“没什么,师姐。”
他就是突然意识到,刚才他们就这么端了半盆水,一个裹成个球蹲在太阳底下把脑袋伸进盆里头,另一个认认真真地帮这个球洗头的画面有点傻。
但是,也有点开心。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有了一种真真实实活过来了的感觉。
“师姐,我后悔了。”在头发烘干梳新后,华澹蜷缩在被窝里突然说。
“?”
“我想吃曾婆婆的白糖糕。”新换的被褥上有晒好的味道,与药香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催人入睡的放松感。华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了下去:“那个白糖糕我好久没吃到了。”
曾婆婆做的白糖糕洁白柔韧,糯软香甜,是颇具特色的甜食。她过世后接手的儿媳妇手艺不到家,那种独具特色的味道就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
“好,等你病好我就带你去集市。”
“嗯,说好了。”
明天,未来,他或许可以稍稍歇息,做上一个美梦。
他闭上眼。
下雨了。
华澹看见师姐跪坐在一片狼藉中翻找着什么。
她还是穿着那身衣服,连神情都没什么改变。
淡淡的,平静的,无悲亦无喜。
“师姐,你在干什么?”华澹想拉住她,却在手掌穿过她身体时,明白了她在找什么。
她在一片焦土中寻觅着他的尸体。
“师姐,别找了,找到了也不过就是一块焦炭罢了。”
“别找了,师姐。”
“别找了,好不好……”
她听不见,这是死亡划下的鸿沟,生生隔离了生者与亡灵的一切联系。
“师姐,我求你了……”
终于,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块焦炭。她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土,珍而又珍地捧在怀里。
“师弟。”
我找到你了。
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可华澹却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
“师姐,对不起……”他跪在她面前,一遍一遍地对她说:“对不起。”
可她再也听不见了。
这是一条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属于他们的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了。
“师弟,师弟?”
华澹睁开眼,碧空正在他面前:“你怎么了?”
他不答,伸手触碰她的手指。
可以碰到。
窗外并没有下雨,只有鸭蛋红的夕阳露出半张脸,羞答答的往下藏。
他盯着那片红色,眼睛被泪水浸得湿透,不住地往下滴落。
碧空抱抱他,抚摸着他的脊背,手法温柔得如安抚不知事的婴儿:“师弟怎么长大了还是这么爱哭啊。”
“师姐你才是……你怎么就是不哭呢?”
你怎么就是不哭呢?
“就算现在让我哭我也哭不出来……”碧空拍拍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师弟:“何况眼泪没有什么意义,有哭的力气,我还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华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所落的泪水毫无意义,他只是,
只是,一想到从今以后你要因为我的原因而一直孤独的活下去,我就不禁泪水长流。
“师姐,算我求你,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便忘了我吧,就当从来都不认识我,也别再为我做些什么,什么都不要做……求你了……”
不要去找什么尸体,也不要再被我牵连。
“我……做不到……”碧空的声音难得有几分低落:“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师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我失去你后,还要让我把与你的回忆也一并剥夺。”
“你不能这样……”
华澹痛苦地闭上眼。
这是什么诅咒吗?每当他感受到生的喜悦时,就必将感受到死带来的别离。
别离,偏偏是别离。
生何难,死何惧?
最苦不过别离。